叶子璐憋得鼓鼓的一腔辞职气,此时就像一个气球,被细小的针一戳,一下就漏干净了。她只能在那家出尔反尔的破公司屈就下去——没办法,她不想失业,失了业的人没有生活来源是一方面,找工作的时候也底气不足。
她自以为经历了一场大彻大悟,脱胎换骨打算渡劫成仙,结果没想到一睁眼,原来是一场春秋大梦。
叶子璐说不清楚,现在这种生活状态,和她两年前有什么区别。
随之而来的,她那些雄心壮志,都像是被卷进了涨水的大潮里,一声不响地就不见了。甚至有一天早晨,她早晨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的时候,发现了眼角一点不知是睡觉压出来、还是因为换季干出来的皱纹。
她对着镜子,看着没梳没洗、蓬头垢面的自己,惊恐地发现,自己还是成了这样一个毫无建树的小人物。
这一年叶子璐二十六岁半,其实已经是过了年,只是还没到她生日,她不肯承认自己已经二十七岁了。
有一个贴在书店门口的图书宣传海报上写着这样一句话“如果将人出声到死亡的时间比作一天的24小时,那么24岁的年轻人相当于早上七天十二分,即将出门的时刻,四十几岁的中年人,也不过下午一点钟而已。”【注】这样算起来,二十七岁,也就只有八点多,说不定还没有走出地铁站,正在咣咣当当的声音里点着头打瞌睡,还有大把的未来和青春。
然而对于叶子璐来说,不是这样的。
对于每一个,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的皮肤质量在随着年龄的增长下降、第一次在自己眼角发现了褶皱的蛛丝马迹,还急切地对别人说自己只是需要“保湿”的人来说,都不是这样的。
因为可以放肆的青春已经在指缝间流走了,快得叫人连尾巴也抓不住,而随着年龄应有的积淀却还没有成形,手里空了,心里怎么能不空呢?
对于这个局面,叶子璐毫无办法,一开始,她当然不甘心,依然四处搜索着新的工作,然而这一年就业市场不景气也确实是板上钉钉的事,又或许是她欠了些运气,总而言之,在她万般努力了一个月过后,依然一无所获。
当叶子璐已经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习惯了早晨起床查邮箱,就会看到夹杂在一些杂七杂八的广告中的拒信的时候,她终于不能再淡定了。
依然是努力了看不见回报,然而这一次却和她初到外地的时候那种摸不到门路的辛苦不同,她感到自己整个人的价值都被否定了。
这让叶子璐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刻意忽略了几次颜珂联系她的电话。
有时候她会想,如果颜珂还是小熊该有多好,她还能每天回家的时候毫无形象地对着他大哭大笑,撒泼打滚,然后犯贱找骂似的等着他的冷嘲热讽和一针见血。
可是颜珂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对她冷嘲热讽了。
颜珂虽然跟她臭贫,却对她很好,好到叶子璐现在想躲着他。
如果一定要深究其原因,也许是她认为自己已经不配的缘故。她春风得意,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觉得颜珂很好,如果对方真的打算发展一点友情以外的感情,叶子璐觉得也可以顺其自然,可她对自己的评价已经直线下降到了一个新的水平,她的自尊心又出来作祟,不想给别人可怜了。
她不再有心情玩模型,连和人家商量好的几次在市中心的聚会活动都推了,然而寻觅新工作的一再受挫,又让她产生了某种对找工作的抵触心理。
抵触,所以她干脆不找了,每天回到家无所事事,不想出门玩,不想见颜珂,妈妈身体不好,又怕把坏情绪传染给她,不能说,于是只能看电视上网,那些她本以为自己已经一点兴趣也没有了的片子和小说,竟然奇迹一般地再一次吸引了她。
她从每天忙着找工作,变成了一副混吃等死的状态,可依然觉得自己很忙、很累、很不开心,活得像条狗。
叶子璐甚至为了寻找心里寄托,在路过路边的小饰品店的时候,给自己买了一个红线穿着的小佛像手链挂着,每天捏着小佛像求转运。
可是她一方面自己什么都不干,一方面对宗教信仰的理解依然十分浅薄有限,连“阿弥陀佛”的正确念法都不是很确定,六块钱一串的小佛像,又能给她什么慰藉呢?
当有一天,她妈妈发现她泡在卫生间里的衣服已经有点味道了,忍无可忍地逼着她去洗的时候,叶子璐骤然发现了这个场景的熟悉。
是拖延症。
那一瞬间,她出了一身的冷汗。
还有什么比恐怖电影中,主角九死一生地打败了大怪兽,已经过了很久的平静日子后,突然有一天打开门,发现那个应该被杀死的大怪兽正站在门口笑容可掬的打招呼,更让人毛骨悚然的呢?
看,历史是多么惊人地相似,哪怕在同一个人身上,哪怕中间只隔了两年。
可见世界上实在是没什么新鲜事的。
叶子璐用了两年的时间,成功地演示了一个非典型的完美主义者是如何被养成的。
一开始,她是没有建立起自信心的,战战兢兢、谨小慎微,认为自己什么都要学习,什么都不懂,每天很努力地观察别人是怎么做的。
第二步,她凭着一股仿佛出自于人本能的毅力,坚持不懈地努力,中间遇到很多挫折,但都被她一个一个打败了,努力终于换来了迟到的收获,她开始获得一定程度的成功,每一份成功都是她向别人、更重要的是向自己证明了自己能行的证据,她凭借着这些证据,终于建立起了自己的自信心。
第三步,自信心是个好东西,让她神采飞扬,让她不用化妆都有好脸色,让她看到广阔光明的未来。但人的欲望总是无穷无尽的,女人买化妆品只会买和以前档次一样、或者更好的,除非生计所迫,否则没有降低标准的道理。自信也一样,她开始需要更多的肯定、更多的“证据”来证明她的强大。
第四步,她的自信日渐膨胀,在潜移默化中变成了另一种东西,而她把自己抬到了一个虚高的地步,周遭充满泡沫,对自己的评价达到顶点,不能容忍自己身上有一点污点,对自己曾经是什么样的选择性遗忘,或者给那些不甚伟大的过去安一个“蛰伏等待”的动听头衔。
最后一步,某一天打雷下雨,生活动荡,她遇到了一个“巨大”的挫折,觉得自己的全盘都被否定了,泡沫崩裂,自信随之溃散,只留下了负隅顽抗着不肯从她身上离开的完美主义情节,以及焦灼着烘烤着她内心的“自尊”。
至此,构成了一个周而复始的循环。
然而月底还是到了,随之而来的还有颜珂的生日。
叶子璐万般不想去,包了礼物之后就想尽借口企图食言而肥,但虽然她什么都没说,颜珂还是感觉到了什么,他本来就是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这回到了她家楼下堵人,大有她就是一个长进了地心的萝卜,也要把她连根拔起的架势。
终于,在颜珂的锲而不舍下,叶子璐被她妈给扫地出门了。
妈妈可不知道她心里头那些没完没了的纠结和痛苦,她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个小伙子人不错。
叶子璐只得带着上坟一样沉痛的心情,上了颜珂的车,一路上都闷闷的,颜珂看着她仿佛比上次见面时尖出来不少的下巴直皱眉。他想得好好的,本打算趁这次机会,正式把叶子璐介绍给他的朋友们,把她带进自己的圈子,可她看起来却没精打采得要命。
颜珂的朋友里三教九流什么都有,叶子璐还在这里见到了梁骁——据颜珂八卦,就是王劳拉小姐曾经要死要活地暗恋过的男人。
梁骁跟上进青年颜珂是完全不同款式的,是个非常骚包的家伙,一亮相就把人的狗眼往瞎里闪,正业上的本事不见得有多少,吃喝玩乐的能耐倒是很能惊天地泣鬼神。
他什么都玩,什么都会玩,风雅的会,不风雅的也会,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能游刃有余地接下去。据说他从中学的时候就跟着他那老不休的爷爷鼓捣古玩字画,在龙城收藏圈里有些名气,出过一本收藏方面的散文集,热爱美食,对全世界各地的美食都门儿清,可见其美其名曰“留学”的那些年里其实都干了些啥。
不管别人的兴趣在哪一个领域,他都能跳出来搀一脚。
叶子璐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神人,然后被颜珂不爽地拎走了。
“别跟他混一块,这烂泥糊不上墙的玩意儿。”颜珂如此这般地评论他的发小。
梁骁好脾气地转过头来,指着颜珂对叶子璐说:“这货毫无情趣,长到这么大,越来越变态,跟他一起时间长了,简直要让他给憋出抑郁症来。”
颜珂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谢谢你了哈,纨绔子弟。”
梁骁一摆手:“不用客气,革命青年。”
叶子璐想起王劳拉那段无疾而终的暗恋,感觉王劳拉跳出苦海是对的,这梁骁,不是良人。
颜珂一直貌似有意无意地揽着叶子璐的肩膀,哪怕别人开他的玩笑,他也随意打个哈哈,不反驳,一脸默认,身上飘来一点淡得几乎有些分不清的男用香水的味道,衬衫是刚熨过才换上的模样,还刻意打扮过,中间的藏的意思叫叶子璐简直如坐针毡。
而就在她被扎得坐立难安的时候,一个年轻女孩似有意又似无意地靠了过来,端着一杯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饮料,这女孩娇柔做作地“哎哟”一声,饮料就往叶子璐身上洒去,颜珂眼疾手快地伸手挡了一把,饮料大部分都洒在了他的袖子上。
他皱皱眉,抬头看见公司前一段时间刚刚在捧的一个小模特詹妮。
詹妮虽然中文名字不详,但确实是个血统纯正的中国人……还是个国产大美人。
如果说电视上出现的那些都是超出了人口平均值三倍标准差水平的小概率美人,但我国人口基数比较大,这种水平的美人依然免不了要烂大街,到不了惊人的境地,那么这位詹妮小姐,显然就已经是超过七倍标准差水平的极限情况美人了。
公司捧她自然有公司的道理,凭詹妮的模样,就算她脑子里只有一坨浆糊,满嘴说的都是天下无双的屁话,大家也会原谅她。
而詹妮不负众望,真的就在叶子璐还没从见到大美人的恍惚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就上赶着跑来说了句屁话。
她看着叶子璐,脸上露出一些微妙的惊愕,对颜珂说:“颜先生,这就是你的新女朋友啊?怎么看起来和辰姐完全不是一个类型的呢?”
詹妮说完这句话,故意捂嘴轻笑一声,扫了叶子璐一眼——唯恐别人不知道她表达的重点不是“类型”,而是“质量级”。
叶子璐暗暗翻了个白眼,连解释一句“我不是他女朋友”的这种话都懒得说,敷衍地笑了一下,把颜珂的爪子从自己肩膀上甩下去,自顾自地去拿了块不知道谁买来的巧克力慕斯吃。
颜珂深知这位詹妮小姐是个什么东西,因此面不改色地说:“小辰又不是我女朋友,她什么类型跟我有半毛钱关系?詹尼小姐不是去上过培训班了么?怎么逻辑还这么混乱,回头我记得给你换个经纪人。”
詹妮:“……”
颜珂不再理会她,抬头找叶子璐:“哎,叶……”
可他不过一句话的时间,一般人连半块巧克力也来不及塞到嘴里,原本站在那里的叶子璐却神奇地不见了……还挟持走了一块蛋糕。
颜珂不知怎么的,心里突然一沉。
注:来自《因为痛,所以叫青春》的台版宣传海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