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满贯把银子小心揣入怀中,也不急着说,眯着眼睛认真沉吟片刻,似在回忆当时情形:“最常来的萧都督的副将司马扬,他虽是副将,常来汇报军务。他脾气不好,几乎回回来都是怒气冲冲地走。还有都监卫大人,也常来,不过后来……”他皱眉想了想,“到了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没看见卫大人来过。”
“卫大人是谁?”
“是当时的都监卫近贤大人。”
“都监?那不是太监吗?”李栩怪叫。
老满贯似乎被他吓了一跳,连忙让他小声点:“嘘、嘘……可不敢这么大声,这卫大人虽然不当官了,可在顺德城里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可不敢乱说啊。”
“后来?”萧辰听的专注,不理李栩打岔,急问道,“你方才说什么后来?”
“就是后来啊。”老满贯茫然道。
“我是说,卫大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到都督府来?”
老满贯用手抓了抓脖子:“这个,我就记不太清楚了……”他努力回想着,“那年腊月,卫大人就没来,倒是易大人来过,从那时候算起来,大概有小半年了。”
“易大人又是谁?”
“就是当时的顺德经略使。”
“你说,这位卫都监,还在顺德城里头?那其他那些人呢,司马副将,易经略,他们现下在何处?”
“这我老头子那里知道多,这么多年了,他们当官的去哪里又不会告诉我们小老百姓。”老满贯这下是真不知道,理直气壮道。
早就该明白老满贯不会知道,萧辰轻叹口气,他也是太焦急了才会问他。
“咸王你可认得?此人可来过都督府。”他又问道。
老满贯摇头:“他没来过都督府……不过,萧都督倒是常去他那里。”
萧辰直觉地追问:“常去?有多经常?”
“十天半月的……”老满贯挠着头想了想,“反正我就记得,萧都督常陪着咸王一块打猎去。”
“萧都督身边还有什么亲近的人么?”他放缓口气,问道。
“亲近的人?”老满贯往嘴里塞了几个干果子,边嚼边道,“好像也没什么亲近的人,二宝替他打理些日常琐事。”
“二宝?”
“就是他的书童。”
书童,那么显然是萧逸日常最亲近之人,萧辰迫切追问道:“你可知道他现下在何处?”
“不知道,早就不知道了,萧都督被抓走后,他也就不见了。”老满贯想叹气,偏偏满口的吃食,叹不出气来,“那时候,都督被抓走,抄家的紧跟着就来了,整个都督府都乱了套,谁还管得谁啊。”
李栩皱眉:“那原先府里头的人,你还有往来么?”
“二十来年,死的死、散的散、都没了,谁还会记得我啊。”老满贯想起什么,又难过起来,果子也不吃了,“连我妹子都跟别人跑了,再也不回来了,我们家就剩了我一个,就剩了我一个罗……”他叨叨地,反复重复着最后一句话,倒弄得李栩有些愧意。
“就剩了我一个”——自己何尝不是如此,萧辰轻叹口气,如他所料,这个老头半辈子都浸在赌桌和酒坛子里,不能期望太多:“小五,叫些酒菜吃吧。”
李栩看老头一把年纪伤心起来,心有不忍,也正有此意,便唤来店小二点菜。不多时,热气腾腾的菜端上来,当中便是一头金黄油亮的烤乳猪。老满贯吸溜着鼻子,左手持杯,右手举筷,方才的伤心之意早已抛诸九霄云外,大吃大嚼,满嘴流油,啧啧之声不歇。
“小五,还有酒么?”萧辰问道,不知道为什么,他此时竟也想喝一杯。
“有。”
二哥甚少饮酒,李栩有些犹豫是否该给他斟上。萧辰的手却已经朝他伸了过来,他只得把酒壶递上。
萧辰自斟了一杯,微抿小口,随即一饮而尽,叹息般道:“说说萧都督吧,说什么都行,你记得什么就说什么。”
压根没听见他说什么,老满贯全部心思都在那头烤乳猪上,见箫辰、李栩都不甚动筷,他便老实不客气地将整头烤乳猪抱在怀中,正寻思着先从猪头啃起,还是先从猪臀啃起。
“喂!我师兄和你说话呢!”李栩直皱眉,提醒他。
“嗯嗯……嗯。”老满贯从猪臀上抬起油乎乎的嘴,“啊,说什么?”
李栩庆幸箫辰看不见,若是让他看见老满贯这副模样在说话,肯定拔腿就走。
“说说箫都督,说什么都行,好的、坏的、记得什么就说什么……”箫辰又淡淡地重复了一遍。他本就不善饮酒,方才满饮下一杯,酒劲微微上头,醉意浅浅,倒是比寻常温和了许多。
老满贯抱着烤乳猪点头,努力地进入他被酒渗透的回忆之中……
——二十多年前,顺德都督府。
满贯和妹妹是一起进的府,府里头的总管让他们先在厨房打了几个月的杂,见他妹妹手脚干净利落,便调了她去打扫房间;而满贯,因为人还算机灵,便安排他去看大门。
进进出出,满贯有时一天能看见萧逸好几次,但也仅仅限于在大门口而已。不管是对于那时的满贯,还是现在的老满贯,对于他而言,萧逸都是如天神一般的人物。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萧逸,那是他头一遭在门口当差。
正是黄昏时分,晚霞漫天,他正惦记着晚饭何时送来,便见几名轻骑由远及近,朝都督府而来。为首那人不过二十来岁,骑着一匹黑马,玄袍银弓,俊美异于凡人,直叫满贯看呆了眼去。
至都督府前,那人翻身下马,瞧见满贯的呆相,马鞭随手一指。
“新来的。”
满贯本能地点头。
“那还不开门!”语气有些不耐。
满贯那时并不知他是谁,却摄于他满身挟带的绝代风华,便要去开门。正好总管自内开门迎了出来:“都督,您回来了!”
原来他就是都督!满贯惊诧,之前虽然听说过萧都督姿容出众,却怎么也没想到……他的脑中只能怔怔地想着:神仙下凡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发什么呆,还不快去牵着马!”总管压低声音训斥他。
大概是见惯旁人如此反应,萧逸哼了一声,双目似笑非笑,似嘲非嘲,马鞭扔给总管,径自入内去了。
时日长了,见惯了萧都督进进出出,满贯也未再失礼。不知为什么,虽对都督容貌已是见怪不怪,可看见都督时,他还是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他身为男人尚且如此,更别提府中的丫鬟们了。
一日无事,妹妹来寻他闲话,两人在门房中说起都督,妹妹无不羡慕他。
“你在门口,还能时常见着都督,不像我们,只能趁着都督不在的时候去打扫,一个月都见不着他几次。”
满贯嘲讽她:“别痴心妄想了,都督这样的人,就是见着你,也跟没看见一样。”
“哥,你怎么这么说自家妹子!”妹妹有些恼。
“我哪有说错,你不就想给人家当妾么。我劝你早点打消这念头!”
话有些重,妹妹当真气恼,起身就要走,他也懒得去拦着她。本来,妹妹就是个乡下丫鬟,姿色平平,心眼还实,哪里是个给人作妾的料。
只听见,身后妹妹轻轻“啊”了一声,然后扑通跪下:“都督。”
都督!
满贯吓了一跳,赶忙回身,果然是萧逸带着书童正站着距离门房两尺外的树荫下,他的目光仍旧是似笑非笑、似嘲非嘲,微低了头瞅妹妹。
“你,想给我做妾?”他轻声问,让人听不出是在嘲弄还是在询问。
妹妹慌忙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没有,都是我哥他乱说。”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真的!真的!”
见她慌乱的模样,萧逸身后的书童轻笑出声。
萧逸直起身来,无不遗憾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他们呆呆立在原地,尚能听萧逸与书童在说话。
“二宝,连个丫鬟看不上我,我这辈子怕是讨不到媳妇了。”
“……都督,您多虑了。”书童回答。
满贯与妹妹面面相觑,都不明白萧逸究竟在想什么。
——萧辰手边的一壶酒已经是半滴不剩,老满贯仍在断断续续地说着,只是思绪象断了网的蜘蛛丝一般,七零八落,早已不知搭到哪里去了……
“二哥,菜都凉了,咱们回去吧。”李栩轻声问萧辰,后者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出神。他不由要疑心萧辰究竟是在出神,还是根本就是喝醉了。
老满贯已经啃完了烤乳猪,整坛子酒也进了肚子,半醉半醒,正沉浸在某场他引以为豪的赌博之中,双目充血拍着桌子得意地叫嚷,桌上的菜倒有一大半都被他的口水喷洒到:“……他拍着桌子冲着我叫:‘姓林的!别以为老子怕了你!咱们三把赌生死!’我说好!就赌豹子……”
李栩瞪了他一眼,懒得搭理,暗自摇头,轻拍了拍萧辰:“二哥……咱们回去吧。”
大概是酒喝多了的关系,萧辰只觉得脑子涨得有些疼,扶着额角站起来,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李栩忙伸手扶住他。
“二哥,怎么了?不舒服?”
萧辰摆摆手,低低道:“这酒有点上头。”
老满贯见他二人皆起身,也赶忙起身来,又被凳子绊倒,摔了一大马趴。待李栩要伸手去扶时,他自己又已爬了起来……
他抬头时正看见萧辰的脸,楞了一瞬,立马又趴到地上,只是这回还揪着萧辰的衣角:“都督,都督……我是偷了个府里的花瓶出去卖,您别跟我计较,我也实在是没办法……”
袍子被油腻腻的手抓着,臭烘烘的酒气直冲鼻端。“小五……”萧辰无力道,他是习武之人,虽然一抬腿就能把老满贯蹬开,可他不想,也不能。